■王建強

奶奶活了九十多歲，是我們整個家族最 老的長者，也是村里年紀最老的壽星。

我的家鄉，村里人不過重陽節。儀式化 的尊老敬老集中在大年初一這天。大伙早早 吃過餃子，便三五成群到年老的長輩那里拜 年。哪家里有老人，就是平時再冷清，這一天 都會人來人往，門庭若市。一貫被忽略的老 人們，在這天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面對應接 不暇的問候和祝福，笑容滿面，一時風光無限。

奶奶本來就是喜歡熱鬧的人。在村子 里首屈一指的高齡，讓她在這一天里有了足 夠享受熱鬧的本錢。拜年的老少爺們蜂擁 而至，她那平時顯得空蕩的屋子，一時人滿 為患。這一場熱鬧喜慶，盛況空前，讓她過 后好長時間都念念不忘。常常離過年還有 很久，她就開始倒計時了。她從來不隱藏對 過年的期待，心情的迫切一點都不亞于那些 盼望過年的孩子。

除夕晚上，奶奶大都早早睡下。在平 時，電視里咿咿呀呀的戲曲節目能讓她熬到 深更半夜。而在這個晚上就是全家圍觀的 央視春晚，她都提不起看上一會兒的興致。 她嚴格安排作息，確保充足睡眠，一切為了 第二天大伙過來拜年。如同一個大考在即 的學生，她需要調節狀態，養精蓄銳。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們總是很早吃完餃 子。奶奶不愿意人家拜年的都來了，一家人 還端著飯碗磨蹭。初一的這頓餃子，奶奶堅 持一定要給她盛上一碗，到底是年紀不饒 人，對付實實在在的一碗餃子，她真的早已 心有余而力不足。為了滿足她的要求，我們 就餃子數量上不夠，湯湯水水來湊。她總是 看起來食欲不錯地吃完，努力把飯量發揮到 前所未有。對于奶奶的這個做法，大家心知 肚明，她就只為了大伙問到還能不能吃一碗 餃子的時候，可以回答得足夠理直氣壯。

每年奶奶都能沒有懸念地吃到糖心餃 子。據說這一鍋里唯一的糖心餃子哪個能 有幸吃到，這一年便是福星高照，好運相伴， 像奶奶這樣的老人家吃到就能福如東海，壽 比南山。對于如何每一年都讓奶奶吃到糖 心餃子的這種小概率事件，其中原由大家自 然都心照不宣。奶奶把自己每一年都能如 此幸運視為當然。不知她老人家是揣著明 白裝糊涂，故意不把話說破，從而不動聲色 地成全一家人的那份孝心；還是這年復一年 的，時間一久，她已經習慣成了自然。

吃了糖心餃子的奶奶，因為心情不錯， 顯得更加精神矍鑠。隨著一撥一撥拜年的 到來，屋子里人頭攢動，笑語聲喧。奶奶耳 不聾，眼不花，還適時幽默風趣地調節氣 氛。她幾乎能準確無誤地叫出每個人的名 字，還能開玩笑地叫出人家多年不喊的乳 名，甚至不管人家一張臉已難為情地紅成猴 子腚，依然窮追不舍，公布人家老爹還有爺 爺曾經的綽號。大伙都笑得前仰后合，氣氛 輕松又熱鬧。

讓她老人家收不住的話題還有和大伙 一道撫今追昔，憶過去的苦，思現在的甜。 爺爺早年辭世，她一人東挪西借供幾個兒女 讀書求學，后來他們都吃上了公家飯。在大 伙的贊嘆和感慨里，她的表情總有種苦盡甘 來的滿足，還有幾分顯而易見的驕傲。每年 奶奶通過這種方式和一家人回顧過去，說到 現在，進行家風的熏染和承傳。

這一天奶奶幾乎動用了她用來招待的 所有物資庫存。等到日頭過午，來人漸漸稀 少零落，奶奶屋子里從天一放亮就開始高潮 不斷的拜年，方才曲終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