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平

讀于是的短篇小說集《你我好時光》，我常常會心驚肉跳，發現自己墜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洞。這黑洞就在我們熟視無睹的現世生活里，它將許多的無常悄無聲息地吸入，而讓人的軀殼和靈魂昭然畢露。

于是自己說，她在寫作剛剛起步時正巧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面對死亡的體驗，結果，生者與死者便構成了她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是一些被他人的死所改變的人；而所謂的改變，并不可能脫胎換骨，只是帶著死亡一起活下去，并且盡量不去恐懼。《你我好時光》由六部短篇小說構成，對這些故事里的人來說，親人、愛人、陌生人之死，是他們未來生命的附加值。

打頭作品《你我好時光》中的女主人公“我”與已婚的前男友青蒙藕斷絲連，在兩人的交往中，“我”始終擺脫不了死亡造就的心理陰影——在她流產的時候，青蒙沒有陪在她身邊，而來看望她的母親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死于交通事故。兩條生命的驟然逝去，導致“我”與青蒙之間的關系也瀕臨破裂，“我”漸漸成了孤僻的人，與生活有關的每一條線索都斷了，封閉在自我的世界。封閉像是一座堡壘，可以免于他人的入侵以保護自己，但事實上，這種封閉是非常可怕的。對于群居動物的人類來說，任何自我封閉導致的結果就是內心的冷漠，冷漠則是殘酷的自戕，成為一具行尸走肉。好在“我”養了一只貓，后來，這只貓一天天地弱下去，這讓“我”生平第一次有機會去照顧別人，正是在這段與他人（盡管是只貓）重建關系的過程中，“我”感受到這只貓是在幫助她彌補母親去世前后她的缺席，也在彌補不能成為母親后的她那無處安放的母性。在看護這只貓的最后幾天里，“我”明白了生命最終的形態，貓比任何親人都盡職地教會她死亡的定義，并且終于補全了親眼目睹親人辭世時自己該有的撕心裂肺的痛，同時確證了自己應有的脆弱，那是任何孤絕的表象都無法偽飾的。我認為，這部小說的價值就在讓我們意識到自我封閉的堡壘其實無異于墳墓，坦然承認自己的軟弱，有助于打開內心的封閉之門，嘗試與這個世界和解。

說實話，于是的小說是有些晦澀的，基本上都不采用線性敘述，沒有單向故事，結構復雜，山重水復，人物面目恍惚，情節撲朔迷離，邏輯隱蔽，若即若離，但這正是于是小說的魅力所在。讀她的小說因為不能一目十行，因為不能不動腦筋，所以特別耐人尋味，嚼勁十足。寫偶遇、網絡直播的《夜泳館》，所有的曖昧、離奇、荒誕如同虛擬世界一樣的無序，最終看似導向某種結果，卻又無法定義，就像小說的最后一個句子：“無論在三百米外的黑暗中發生什么，我只是等。什么都不用做。”我以為具有深刻的洞察力，這既是一種人生狀態，也是現實生活的真相。寫自殺、身后處置的《未來的墓》，依據幾頁解剖圖的蛛絲馬跡來探尋真相，有著偵探小說的韻味，可又不像偵探小說，將強悍的邏輯置于漫不經心之中，由此可以得到新鮮的閱讀體驗。于是的小說文本所具備的獨特性，一方面表現出作家堅韌的藝術追求，一方面揭開現實生活的表層，直抵內在真實，實現讀者各自的心理投射，我認為這是最為成功的，體現了短篇小說的力量所在。

我很認可于是的觀點，她認為世上所有的故事都和生死有關，這一點根本不足以讓人害怕；反而是拒絕、無知或無感的態度，會令人覺得恐怖。因此，于是的小說并不是技術主義的，我甚至以為她把自己都放入了小說，所以格外坦誠而真摯。于是說她感覺自己一直身在火星，是的，晦澀源于生活的黑洞，但我們可以把頭抬到最高，找一找火星，或許會發現火星可以掠過生活的黑洞，雖然就像雪花，只能存在于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