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藝浩

當日，天空堆滿火燒云，好像一張長滿葡萄蘚的女人臉。

好像的女人臉，是我死了78年的小姑的。

“走，去看看你小姑。”老六說。

父輩中的老六，最疼她。她最疼我。

在我記事起，老六總說，小姑與捷克利迪策村的9名嬰兒一起到天上了。

怎么就扯上遙遠的西歐去了？

“哪里看？她沒兒沒女，沒資格進祠堂，也沒墳，沒法看。”

下唇顫抖的老六和凌亂堆積的火燒云，在我的眼前漸暗。

夜幕來了，天上三三兩兩的星星一眨一眨，好像小姑那愛笑的眼睛。

老六笑中帶淚，低頭悶走，沒看愛笑的眼。

“她在天上。”

康德說，世界上有兩種東西值得為之向往，一是天上的星空，一是絕對道德原則。

這兩種東西，小姑都有。

“老六，你早說呀。每年不往那鬼地方跑，能省下多少麻煩，往地上一跪，朝天一拜，就完事了。”

老六眼珠子都紅透了，扯我，往村后山去。

那鬼地方就在村后山，是紫金山，村里眾人的墳場，舊社會叫亂葬崗。

每年去祭拜時，老六都說，村里人死了，沒兒沒女，就成孤魂野鬼了，飄著飄著，總會到這。

為什么？老六沒說。

今天，到了亂葬崗。

金黃色、暖綠色、冷白色的落葉，跟彩虹衣服似的，很厚很厚，披在亂葬崗旁上的樟樹下。

涼風過，落葉或撞到樹干，或空中打圈、或擦著路邊，都滋滋響，像極了有人咬嚼麥芽糖。

老六說，你小姑就好這口。

家鄉發出的聲響，掀起的風，長成的葉，能安小姑的孤魂、游魂。

香樟樹，78年了，郁郁蔥蔥，遠看黝黑發亮，像小姑的牛角辮。老六說，小姑死的那年，她種上去的。

20根白蠟燭，20扎紙錢，在香樟樹邊，點了，也燒了。我們也跪了。

老六拿出化妝棉、粉底，遞給我。

“給你小姑燒過去。女人，都愛美，哪怕多老。”

透著斑駁樹葉，見著半黑的遠山鑲嵌著兩片火燒云，仿似花季少女羞答答的輪廓。

“吹蠟燭了。”

我費了很大勁，和老六才吹滅20根白蠟燭，慶生也結束了。

“你小姑，可是不叫人間見白頭呀。年年20歲。”老六哽咽。“卻是活活燒死。”

風來了，老六的淚珠飛滾落地。

“一換九，值不值？”

“老六，你年年念叨來念叨去，都把小姑念成了天上的星星。當年，小姑為了救還在襁褓中的嬰兒，燒得沒了，但值。多少人活著卻死了。”

這時，我身后來了9個老頭，齊刷刷跪下，老淚橫流，哭得稀里嘩啦。

這哭聲不好聽，還惹來東邊屋院一對嬰兒的哇哇大哭。

那對嬰兒哭得也是稀里嘩啦，可是大著哩，小姑最愛聽。

悅耳，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