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廷付

從我懂事起，父親就常在我耳邊碎碎念：“光兒，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了大學，你才能擺脫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你看看咱村里的那個誰，人家大學畢業后留在城里工作，別的不說，他家的河工都給免了呢。”

我望著父親充滿期待的眼神，認真地點點頭：“嗯，爸爸，我知道了。”

你別看那時候我還很小，其實我懂父親的心思：他不單單有顆望子成龍的心，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在我身上圓了他的大學夢。我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我父親以前讀書的時候，學習成績特別好。雖然每次農忙的時候，父親都得放下書包，幫家里干活，而且每次都要干上十幾天，甚至更長，但父親每天不管多累，干完一天的活后，他都會在煤油燈下勤奮地溫習功課，所以他的成績在班里才能一直名列前茅。然而那時候高考還沒有恢復，志向遠大的父親又不甘心一直在家里伺候土地，高中畢業那年他就去當兵了。七年的軍營生活，開拓了父親的視野，也讓他增長了許多見識，但最后他還是不得不面對現實：復員后，他又回到了這個貧瘠的小村莊。

恢復高考那年，父親其實也動了心。但無奈的是，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無牽無掛只顧拼命讀書的少年郎，因為彼時他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還有讓一家人賴以生存的近十畝土地。責任和義務使得父親不得不放棄他的夢想，他的心已被一堆生活的瑣碎困住，特別是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他還得想方設法在土里刨食，不然他的家人就要挨餓……

我讀書的時候，無論是周末，還是假期，父親都不讓我干活，“光兒，你只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就行了，那樣我再苦再累，心里都高興。”

望著父親那因常年勞作而被曬得黢黑的臉，還有他那一身黢黑的皮膚，我心里不禁深深自責，因為我趁他下地干活的時候，不僅打瞌睡，還偷偷看過小人書。我中考落榜的時候，還給自己找理由，“爸，我沒考好是因為復讀生太多了，他們都是考了很多年的，肯定比我成績好，經驗多。”

父親嘆口氣，“光兒，等暑假開學，我也送你去縣城復讀。”

那年暑假后開學，父親騎著自行車，自行車后座上綁著板車，板車上放著我的行李和一張單人床，我坐在板車上，就這樣，我去了縣城復讀。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父親當時送我去縣城時的場景。那年的九月特別熱，父親頭戴一頂草帽，上身只穿著一件背心，我能清晰地看到汗水從父親的脖子上不斷地流下來，他的背心很快就濕透了，父親卻不曾停下來歇會。在上一座小橋的時候，我看到父親撅著屁股，身體前傾，在拼命地踩著自行車，然而自行車的鏈條似乎也不能負重一樣，在非常緩慢地動著。父親不停地喘著粗氣，“爸，讓我下來吧！”我不忍再看父親那么辛苦，對他近乎哀求道。

父親沒有理我，他仍然繼續用力地踩著自行車，車子鏈條抗議似得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我的心也跟著顫動，那一刻，我偷偷地哭了，并在心里發誓：爸，我一定好好學習。

然而父親終究沒能等到我考上大學的那天，因為父親客死在了上海的工地上。那一年，我十七歲，正準備參加我的第三次中考。我沒有讀完高中，就進入了“社會大學”。也就是這個“社會大學”，讓我學會了很多生存的技能：我在工地上推過翻斗車，背過石子；在木板廠做過拼板；在箱包廠壓過皮革；還在紡織廠做過維修工。一次次受傷，又一次次再爬起來，我變得越來越堅強。

后來我兒子也開始讀書了，我才又想起父親當年的夢想，就對兒子說：“小寶，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了大學，將來你就不用像我這樣辛苦了。”

我也和我的兒子說起了我父親當年讀書的情景，以及我當年讀書的故事，只是我省略掉了自己讀書偷懶的那一段。

“嗯，爸爸，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看著兒子很認真地點頭，我的心甚是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