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詩悠

歲晚，冬月底，天氣預報說，這個周末，我們南方會降一場雪。

周六，天氣很冷，北風在窗外呼嘯不停，如舊時火車的汽笛聲，“嗚嗚嗚”，聲音拉得很長。我在家關好門窗，帶著兩個孩子圍爐讀故事，閉門不出，坐等一場大雪。

午后，孩子們睡著了，我煮了一壺熱茶，獨自飲來。落地窗外，冷風仍舊在吹，四下凄寂，天色暗沉，好像蓄勢待發。記得南北朝謝惠連的《雪賦》這樣寫道：“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云繁。”

只是，等了一天，到日暮點燈時，都未曾見著半片雪。我也有點怏怏然，想來南方的雪，一向是矜持又秀氣的，有時一年到頭都不下，也是常有的事。

但，南方人對于雪的深情，到底不同于北方。那份期盼，即便在無望中，也依舊暗自在心底里綿延著。

第二天，清晨起床，我習慣性拉開窗簾，沒想到，屋前的青瓦上，竟落了一層薄薄的雪。我興奮極了，趕緊告訴唐先生和孩子們。他們也急忙起床，感受落雪的喜悅。

這歲末的初雪，清清淺淺，一夜之間落下，雖不大，卻在青瓦、禿枝、小徑上鋪上一層，留下一種軌跡，一種浪漫，讓人一時悸動，想象轉眼之間，雪滿山河的美妙。

可是，一上午，這雪卻又失了動靜，沒有繼續下。我們只覺這天氣，深深的寒，蕭瑟刺骨的凍。但我的內心仍很篤定，大雪已在來的路上。

下午四點半，天空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靜謐的，活脫的，如一場繁華的盛會。我推開窗戶，靜靜地倚在那里深情地看，心里默念著：“這南方的雪，到底是等來了！”

那大片的雪，猶如鵝毛，更像撕碎的棉花，在空中悠悠地旋轉，徐徐地落下，讓我想到徐志摩《雪花的快樂》這首詩里的幾句：“假若我是一朵雪花，翩翩地在半空里瀟灑，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揚，飛揚，飛揚……”所以，這種大雪飄落的感覺，簡直溫吞又爛漫極了。

只是，我很細致地聽，卻聽不到雪落的聲音，古人常說：“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淅瀝蕭蕭，連翩瑟瑟。”但我仍覺得，我終有一天能聽到那寂靜又空靈的雪落聲，應該在我內心最寧靜，放下俗世困擾、竄入山林與自然為伴之時吧。

正當在獨享落雪的快意時，突然聽到唐先生在樓下大聲喊：“陳老師，雪這么大，趕緊把陽臺的多肉搬進家，不然會被凍傷的。”

我也是一個后知后覺的人，才聽唐先生這么一叫，恍然記起陽臺那幾十盆多肉來。于是趕緊帶著兩個孩子搶救起來，孩子可高興了，鞋都沒穿穩就跑去搬了。

花盆不大，孩子們樂此不疲地從雪中把多肉一盆盆搬進屋，成就感十足，還認真地說：“下次還要幫媽媽搬花！”多肉也在及時的搶救中安然無恙。我想，這是下雪帶來的樂趣。

雪落到傍晚，仍沒有減弱，它越是這樣暢快地下，對于我們南方人來說，越是喜悅又盡興。落雪了，父母也很高興，說烹煮一個雞火鍋，燙一壺酒，讓我們兄妹去陪陪他們。

唐先生慢慢開著車，車燈照著正在落的雪，雨刮器也在刮著玻璃上盛的雪，我們就是風雪夜歸人，不一會兒就到父母家了。此時，屋內亮著明燈，煮著熱氣騰騰的火鍋，擺著醇香的熱酒，親人們歡聲笑語。然后，我們圍在溫馨的餐桌前，大快朵頤。而落地窗外，大雪仍舊紛飛，我透過玻璃窗，看到外面的冰天雪地，像是閃著藍色的光芒，那境界如一個溫柔的夢。

記得，2018年的寒冬，我住在山中學校，也下過一場很大的雪。傍晚，我穿著大衣，一個人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忘卻了寒冷，只覺歡暢，我就如畫中人一樣悠然、自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暮色中，突然看到一座舊時木屋，亮著一盞橘色瓦燈，它虛掩著柴門，很寂靜，卻有一種詩意。那時，我好想走進去對屋里的主人說一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晚冬，清寒，大雪，能圍爐飲一杯熱酒，和他人聊聊人生，那真是溫暖又有趣，算是人生一大快事吧。這個期盼，今日來到母親家，總算如愿了。

第二天一大早，躺在被窩里，仍覺得臉鼻耳冰涼冰涼的。下雪天，溫度很低，清晨就更加冷了。一看孩子們睡得特別香甜，想著，昨晚一夜大雪，一定雪滿人間，我的內心就不由得激動起來。

我想我該做一件動人之事，才不負這大雪的深情。古人說：“雪水烹茶，桂花煮酒。”今日該雪水煮茶，如此附庸風雅，才足夠盡興。

這清晨，冒著冷，我獨自走在村郊巷野，看滿目雪景，還拿著密封罐四下尋找干凈潔白的雪，竟在一棵芭蕉樹上尋得。暮冬的芭蕉葉，開始耷拉、枯黃，有種萎靡之跡，但姿態很具禪意。我踩著咯吱咯吱的雪，站在芭蕉樹下，認真撥弄著芭蕉葉中的雪，雖然手都凍僵了，但有種歲月嘩然，我獨清靜之感。

取好兩罐滿滿的雪水，一路開心地抱回家。然后升火，用雪水煮茶。我依葫蘆做來，甚有古人之趣味，真是美哉，樂哉！《四時幽賞》里寫道：“茶以雪烹，味更清冽，不受塵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

這日沒有繼續落雪了，外面仍是銀裝素裹，鳥雀不飛，人跡罕至。但到晌午，天色敞亮了，便隱隱聽到融雪的聲響。那屋瓦上的雪慢慢消融，從屋檐上紛紛落下，雪水滴落下來，如下大雨一般，聲勢浩大，四下、周遭也都齊聲應和，驚動萬物。

這時，我想到了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此帖僅28個字：“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雖是一封寫給友人的信札，卻藏滿了落雪所感的詩情，及內心的悲喜交集。有日常生活的平靜安然，也有起伏的情緒感。只覺王羲之老人家不但字寫得好，那文字中帶有的情感和熠熠的文采，怎么也掩蓋不住。

雖然這南方的雪下得很短暫，兩天都不到，但我已經知道它們來過，所以快雪時晴，佳妙，想必你可安好，帶著對雪的記憶，一年將始，不怨不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