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偉亮

周末回故鄉探親時，適逢母親娘家的表舅媳婦兒前來探望母親。見到久違的娘家人，八十多歲的母親掩飾不住高興，她緊緊拉著表舅媳婦兒的手，噓寒問暖、家長里短地聊個不停，并反復吩咐我和姐姐好好張羅飯菜招待親人。吃飯時，母親如往常般，總是一個勁地夾菜給客人吃，將表舅媳婦兒的飯碗放得滿滿的雞鴨肉等菜。為此，我們常常“數落”母親，暗笑母親的迂：都什么年代了，吃飯時還要夾菜給客人？如今大家不再喜歡這種“客套”了，這個老習慣要改改啦！每次被我們當場“數落”的時候，母親總是顯得尷尬萬分，臉上表情變得僵硬起來，夾菜的手也在不停地顫抖著。可是當兒女的我們卻總自以為是，總以為已經慢慢改變了母親的“守舊思想”，根本沒有顧及母親的內心感受。

午飯后，母親和表舅媳婦兒一直聊到下午4點多。因為路途遙遠，客人準備回去了。母親頓時顯得有點焦急起來，一副內疚不安的樣子，嘴里反復叨念著：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我一點東西（禮品）都沒有準備好哩？今年沒有種花生，也沒有養雞，怎么回禮給客人啊？母親一貫以來待人的重情重義由此可見一斑。在自怨自艾的嘆息聲中，母親顫顫巍巍地走進她的房間，抖抖索索地從床頭抽屜里找出幾個紅色的小小利是袋，包好幾個小紅包，準備回禮給客人。此時，表舅媳婦兒已經出門坐進車里了。等動作慢吞吞的母親包好紅包走出房間時，客人已經駕著車開始離開了。腿腳不靈便的母親馬上步履蹣跚地追趕上去。我趕忙大聲喊住母親：“客人已經走遠了，不要去追了，以后再回禮也不遲啊，又不是不來往的？再說，你走路怎么能夠追上車子呢？”可是母親不聽我的呼喊，依然往村口方向追去。追趕了大概兩三百米遠，眼看表舅媳婦兒的汽車已經越走越遠了，慢慢地變成小黑點消失在村口的路盡頭處。母親蹣跚的腳步追不上客人的車，慢慢地停在村道中間，滿臉的失望和落寞，臉上露出了想哭的表情。她嗚咽著、抽泣著，反復叨念著：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怎么能夠讓客人空著手走？我怎么對得起娘家人？怎么對得起那么疼愛我的“姐公姐婆”（客家俗語，即外公外婆）。在一遍又一遍的叨念聲中，母親竟然像孩子般哭出聲來了，而且是越哭越傷心，不住地用衣袖擦著眼淚。那一刻，一直都滿不在乎的我心頭禁不住一顫，眼睛也有點澀澀的。印象中母親可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在過去缺衣少食的年代，就算遇到再大的艱難困苦，我都沒有看見母親哭泣過，今天怎么會因為沒有及時回禮給娘家客人這樣的“小事情”而這般傷心哭泣？難道真的“人老多情”么？又或者是人們常說的“人越老性格會越像小孩子一般”？

母親出生在農村，從小沒有讀過書。因為家境貧寒，剛出生幾個月她就被抱養到離家50多公里遠的鄰鎮一外姓人家撫養。抱養母親的外婆和大舅給予母親很多關懷和溫暖，呵護母親健康成長。母親結婚后，陸續生下了6個兒女，小家庭生活艱難萬分。幸虧外婆和大舅時不時地伸出援手接濟一下，有時是半袋紅薯絲或薯角片，有時候是幾升粗糧糙米，有時是幾件舊衣服……所有這些物資對母親而言就是雪中送炭，讓母親在那缺衣少食的艱難生活環境下得以撫養一群嗷嗷待哺的兒女，得以渡過生活的難關。古人云“患難見真情”，經歷過那種艱難困苦歲月的母親當然對娘家人感情深厚了，難怪母親會因沒有及時“回禮”給娘家人而感到如此傷心。

我是最見不得別人哭泣的，更何況是自己的老母親哭泣。我的心口堵堵的，眼眶也慢慢地濕潤起來。我趕忙走上前去，扶住仍在哭泣的母親，勸她別傷心，我會開車搭她趕上去回禮，并打電話給表舅媳婦兒在前面停下等候。當母親親手把小紅包塞進表舅媳婦兒手中時，我看見，母親終于露出了欣慰的笑臉，雖然眼中還隱含著淚花，但那寬懷的笑臉與風中飄著的絲絲銀發相映成一幅令我難以忘卻的景象。

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做兒女的我們只顧埋頭于自己的工作生活。總以為來日方長，總以為我們居住的城市離母親不遠，只有短短一小時車程，因而忽略了老母親一個人在鄉下生活的諸多不方便，忽略了老人家一個人在鄉下生活的孤獨和無助。我們總是那么自私，那么自以為是，總是笑母親的迂，笑母親為客人夾菜的行為，卻從未認真想過對父母親恩的回報。正是這一次母親那無助的哭泣，如醍醐灌頂般，霎時間警醒了已經變得有點麻木的我，讓我得以認認真真地反思自己，反思兒女對父母關心關懷的淡化和不足。

時光對每個人都是公平公正的，我們都會在時光的長河里慢慢老去。在歲月的打磨中，每個人都會遇到孤獨和無助的時刻。特別是對于日漸年邁的父母親，做兒女的更應該多多關心他們，多多陪伴他們。來日，并不方長；來生，也不一定能再相見。惟愿這一生，在父母親孤獨無助的時候，做兒女的能及時伸出溫暖的雙手，及時攙扶住已日漸年邁、腳步蹣跚的父母親，輕輕地為父母親擦去臉上淌著的渾濁淚水，用溫情陪伴他們度過漫漫的日子，用余生陪伴他們度過那慢慢老去的點點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