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湘

周末堂兄弟姐妹們小聚，在堂叔家吃飯。閑談時，堂叔問：“過節有惹（什么）安排？”我略微愣了下，好像節日安排此類的事，我們堂兄弟姐妹間都會談，但長輩咨詢我們小輩的，還少。總覺得我們不管多少歲了，在長輩面前，還應該是那個聽話乖順的小輩，聽從安排的。但此刻居然也能聽到長輩詢問意見，好像我們突然就長大了。

我從堂叔的問話里，忽又意識到一點。堂叔這樣問，大約是有想趁著端午節家族聚聚的意思，至少能聚一起的聚一聚。我反應過來后反問道：“阿叔想乃款（怎樣）安排？我約莫四號值班。”

果然，堂叔說道：“兄弟姐妹愛多滴料，你呢做大既多滴組織下。歸卡料也可以啊。”（“兄弟姐妹要多在一起，你們大的要多組織。回家里玩也可以的。”）

堂叔話里的惆悵我聽出來了，其實我與他，有著一樣的愁思。縱然我與堂兄弟姐妹的關系不錯，我們這一輩也算團結友愛，但確實聚得少，“歸卡”也少。

家鄉話“歸卡”意為“回家”，有時亦特指“回家鄉”。事實上，每年端午，我們一家子大概都會同我爸媽他們一起過。而爺爺在的時候，我們都是要“歸卡”跟他一起過的，他不在之后，我們也回，只是變得可回可不回，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即便回去，也已經較少回去爺爺的居所去看一看，人不在了，看什么都是枉然。

通常，車是直接開到大哥家，大哥是我大伯的兒子，是爺爺帶著長大的。爺爺癱瘓的那些年，都是他在家照顧。如今大伯也去了，大哥在家重新建了房子，沒住在跟爺爺一直住著的地方。那故居便真成了故居，空了，寥落了。

爺爺不在，但堂伯叔們、姑姑們還在，家鄉還在。還是要“歸卡”的。鄉愁這種情思大約是深深種在客家人的骨髓里的，年紀越上來，便越懷念一些人和事，越懷念家鄉的一草一木。如我這般，很小的時候便離開家鄉的，其實對家鄉的很多事很多人都不太記得。比如左鄰右舍以及同村的人，我大多是喊不出來名字的，在哪里遇上了也不會認識。對于從小便是逢年過節或是假期才“歸卡”的人而言，我所記得的也僅限于親戚們了。便是這些親戚們，讓我越是成長，越是珍惜“歸卡”的時間。

“歸卡”之后的行程基本是固定的。車先開到大哥家，卸下一部分給大哥家的東西。倘若午飯是在大哥家吃，車也就停那了。如果不是，便繼續往前開，帶著要給堂伯叔們的物品，到堂伯叔家。堂伯叔家兄弟姐妹多些，一般大家都在那聚比較多。那也是我兩個女兒回家鄉最愛去的地方。大女兒雖然怕雞怕狗還怕豬，但她喜歡跟伯公叔公伯婆叔婆們說話，也喜歡家里的姑姑們；小女兒卻愛追著雞跑、攆著狗玩還要去逗豬，最喜歡的還是在天井那邊玩水。平素家里不能做或做不了的事，好像回了家鄉就都可以做了。是以，一有假期，她們也會問，是不是要“歸卡”？她們喜歡“歸卡”。對于孩子而言，“歸卡”是一種歡樂，一種自由。

在堂伯叔家待過后，就要去秀姑跟素姑（爸爸的姐姐）家了。我最喜秀姑家門前種的粉塵（薄荷）與月季，每次去都要摘一袋粉塵，染得滿手粉塵味。端午時節，姑姑們是要包粽子的。知道我們回來，會提前就做好一些。她們都曉得爸爸愛吃灰水（堿水）粽，也曉得我愛吃咸的，因此給我的是眉豆肉餡的粽子，也會放一些灰水粽，是捎給我家婆吃的。有一次我們回得早了，便也趕上一起包粽子。那是在秀姑家，大家一起坐在門口，紅桶里裝滿已經泡好灰水的米，粽葉、篾條事先煮過水，還有一個大盤裝著眉豆跟五花肉。我一看那一大桶米跟一大盆的粽葉，被驚到了，問秀姑：“阿姑，愛做貢多（要做這么多）啊？”秀姑笑瞇瞇地回答：“惹姊愛，惹哥愛，惹爸媽愛……一分就冇咯。”（“你姐要，你哥要，你爸媽要……一分就沒了。”）我吐吐舌頭，不再說什么，趕緊地幫忙包起來。兩片粽葉疊一起，雙手拿起粽葉兩端，把它折成一個漏斗狀，然后舀米裝進去，我一邊觀察姑姑們跟媽媽的手法，一邊自己包起來。只有親手包了，才知道包一個兩個是好玩，但要包完也是個體力活，花時間也花精力。但是每年端午，我們就沒缺過粽子吃……豈止是粽子，青菜也沒缺過。堂伯叔們、姑姑們都勤勞，養豬養雞也養魚，耕田種花生種青菜，樣樣都做。只要“歸卡”，青菜、雞少不了。

清明節“歸卡”，大家團聚一堂。該去山上的去山上，該進廚房的進廚房，帶著娃的帶娃玩，好像什么都未曾改變。但仔細看，上山去的主力軍其實有所轉變了，廚房里掌勺的沒有變，但是洗碗的人換了一茬。傳承默默地傳承著，像頭上的白發，不知不覺就形成了。

又是一年端午，“過節有惹安排？”我想，還是“歸卡”。年輕一輩慢慢都走出來了，堂伯叔們的白發一年比一年多，姑姑們的腿腳也不見得像年輕時那樣靈健。而大家的房子也在市區買好了，明年的端午，還會不會“歸卡”團聚，似乎都是未知數。

但于我而言，“歸卡”是因為根源在那，念想也在那。“參天之木，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人之有祖，亦猶是焉。”家鄉是一切的根源，是我之本。只有回到家鄉，回到親人們的身邊，聽他們絮叨我小時候的事情，聽他們聲聲喚著“阿湘，歸卡啦”，我就依然覺得仍有一個我是沒有被時光洪流沖走的。那個我留在了家鄉被長輩們寵著，與兄弟姐妹們一起鬧著，可能一恍眼，爺爺還會背著我去摘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