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濤

群峰起伏，翠山幽幽。暮云四合時分，我沿著山脊間蜿蜒起伏的鄉間旅游公路一路疾馳，路中間的“三色線”如彩帶般在山間盤旋，車窗外雜樹叢一晃而過亦來不及欣賞，兩旁樹叢中不時竄出的野雞群卻帶來不小的驚喜。在一處灌木橫生的黃土山崗上，幾叢野棗樹吸引了我的目光。在這鄂西北的腹地，有名的“旱包子”，迎大旱斗炎熱的野棗樹從不擇地而生，即便世居在這缺水的山崗上，亦能長得郁郁蔥蔥，撒下一崗青綠，展現勃勃生機。可不是嗎，細瞧之下，滴翠枝葉間，一顆顆雀蛋兒大小的小棗星星點點，惹人憐愛。山野靜寂，清風吹過，棗香襲來，忽地想起韓愈的詩：“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那灰褐而粗糙的棗樹皮，宛如奶奶常年紡線織布的一雙妙手，似在告訴我一些流年往事。

這，不正是我魂牽夢繞的青青山崗嗎？一陣久遠的童謠自遠處傳來，“桃花開，杏花落，棗子開花吃饃饃喲……”如今吃到饃饃了，棗樹開花又結棗兒了，卻再也不見奶奶帶著孫兒一老一小爬山崗回娘家的身影。

一

奶奶出身貧寒，手靈巧無比，紡線織布自不必說，然“三寸金蓮”，走路極不易，走崎嶇山路更是可想而知，很是辛苦。五六歲的我緊隨其身后，一老一小，行走在山崗上，形成一道絕妙的風景。山路彎曲，上山下山，下山上山，祖孫倆走一陣子，歇一陣子，再走一陣子，再歇一陣子。有時，奶奶怕年幼的我累著，就讓我爬到她背上背著走，寧肯自己受累。

山里人行路難，當年更是如此。奶奶回一趟娘家，要翻越大大小小近十道山崗，且有一大半是翻越橫山，費體力更費時。走的時間長了，年幼的我累了，心有些懈怠，腳步自然也慢了下來。走在前面的奶奶總會沖我招招手說：“娃啊，趕緊走喲，野棗子熟透了，在前面山崗上等著我們哩！莫讓野雀兒搶先給吃了喲！”聽了奶奶的話，我饞得直流口水，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二

當然，這絕非望梅止渴。每年奶奶回娘家時，多選擇在農閑野棗成熟時節，山崗上處處可尋的野棗青中帶白讓人眼羨。每每經過這里，我總會飽餐一頓，吃飽了，還裝滿滿的兩口袋野棗，留著路上慢慢吃。吃多了，我發現，個頭大的棗樹結的棗子并不一定是最好吃的，好吃的往往是那些隱藏在草叢間的棗樹結的棗兒，個頭并不大，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調皮的我常常在一些覺得好吃的野棗樹上做標記，想待來年植樹時把野棗樹遷移到家里去種。而滿頭華發的奶奶看著我跑上跑下做標記，一臉慈愛之情。好幾次，我回頭望望，恍然覺得，佇立在棗樹叢中的奶奶不就是山間的一棵野棗樹嗎？

年年經過這里，我都會做標記，然而來年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也許是父親太忙碌照顧不過來吧，也許是父親嫌這里太遠了吧，總之，一年又一年，這里的野棗樹還是野棗樹，沒有變成房前屋后的家棗樹，一株也沒有。這在長大成人后，我還引以為憾。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每年走到這里，我總能吃到野棗解解饞，這難道不是這一貧瘠山崗最豐厚的饋贈嗎？

三

飽餐一頓再出發，要到奶奶的娘家，祖孫倆還要走很遠的山路，翻好幾座山呢。一路上為了解悶，奶奶經常講一些她年輕時結婚時候的事，當年結婚時很氣派，由騎著高頭大馬的爺爺引著，坐著八抬花轎，一路吹吹打打、風風光光嫁到村里，全村人都過來圍觀祝賀，“瞧瞧，一村人，將近一百多號人，當然，你爺爺當年家底還厚實！”我依稀記得，講這些事時，奶奶臉上笑開了花，臉蛋如抹了胭脂一般。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聽得也覺得自豪無比，腳步自然跟得更緊了，生怕漏掉了一丁點兒。

山間沒有路，踩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奶奶回一趟娘家，要翻越山崗，還要走好幾段小徑以穿越山間谷底，有時甚至要從窄窄的田埂上經過。我心底有個疑問，作為新嫁娘的奶奶，當年坐在花轎里，是怎么一路翻山越嶺嫁過來的，當年是不是也是經過這青青山崗，是不是也是在這棗兒成熟時節，這山上的野棗樹是否牽住過花轎的喜帶……如今，奶奶仙逝數十年了，把這些早帶走了，永遠地帶走了！

四

山多路遠，奶奶回一趟娘家不易，只為見見娘家人，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貼己話，敘不完的親情。那種親情是人世間什么東西都無法割舍的，更是無法阻隔的，即便路途遙遠，即便行程艱辛。后來奶奶去世，墳頭仍倔強地對著娘家的方向。如今奶奶娘家人已搬進城里數十年，聽說奶奶的弟弟也在數年前過世，姐弟倆定在世界的另一頭再敘親情，那里定沒有這長長的山崗要翻越，沒有這長長的山路要走……

昔日羊腸山道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漂亮寬闊的旅游公路如彩龍般順著山脊蜿蜒伸向遠方，回家早已是坦途。我獨佇山崗，悵然良久，回顧四方，山間炊煙四起，布谷鳥已歸巢，啼聲卻一聲接著一聲，一如當年，寂寥而幽遠。這青青山崗上，野棗依舊分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