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回家，我看見母親正在院子里收花生。年逾古稀的母親，艱難地將花生先裝在簸箕里，再倒進化肥袋子。見此情形，我放下電動車，趕緊去幫忙。讓母親撐住袋口，我負責將花生裝起。在倒完最后一簸箕花生時，我不經意地看了母親一眼。母親此刻似乎也在看著我。我趕緊將目光收回挪開，不敢與母親對視。盡管，我今天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我不敢與母親對視，就像小時候貪玩不知回家，被母親逮住一樣，心情忐忑不安。但是今天，我并不是懼怕母親的威嚴，而是因為距離太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頭上的白發，以及滿臉的滄桑。尤其是母親有些渾濁的眼睛，充滿了溫暖和慈愛。母親明顯地老了，而我卻不敢正視她的衰老。

我站起蹲下，把花生一次次倒進口袋。我眼睛的余光里，可以瞬間讀懂母親的心思。她的神態里，有對兒子的贊賞，也有對兒子的依賴。母親年歲大了，體力大不如從前，看著兒子逐漸撐起了她曾經支撐過的家，備感欣慰。母親以衰老為代價，呵護陪伴著兒子的成長。如今，角色對調，小時候母親養著我，現在該我養著母親了。

面對母親變老的現實，我作為兒子沒有任何辦法讓她留住歲月，青春永駐，心里便有些隱痛。猶記得家里有一張母親十八歲時的照片，我只見過一次，后來不知何種原因丟失了。這一丟，讓母親徹底與青春決裂。當時我只是看了一眼，便永遠記住了母親年輕時的容顏。她穿著一件白底碎花的確良衣衫，烏黑的頭發扎成兩個辮子垂于腦后，略顯稚嫩的臉龐，白里透紅。特別是母親美麗的眼睛，好像裝著一汪清泉，純凈而明亮。

天下子女沒有一個愿意讓父母老去，無奈時光悠悠，歲月不居。我們兒時繞膝，長大盡孝，誰不想記住他們年輕時的樣子，誰不希望他們健康長壽，頤養天年。哲人說，時間是把軟刀子。它平時不顯山露水，卻暗藏鋒芒，終將母親臉上的清純雕刻成無奈的皺紋。

在與母親不足一秒的對視之中，我們完成了心靈溝通。畢竟母子連心，太多的話語也可以瞬間秒懂。我們彼此明白，今后我將是母親的依靠，母親則成了我的精神寄托，注定了這輩子是血濃于水的因緣。

我將裝好的花生扛在肩上，放進堂屋里。粗略估計，有三十多斤。這些花生是母親二十多個日子的勞動成果，也是她整個拾秋期間最大的收獲。一次，我上工的路上，遠遠地看到她一手拿著籃子，一手執小抓镢，在鄰家秋收后的土地上，尋找遺落的花生果。她坐在沙土上，小抓镢一上一下飛舞，劃著美妙且有力的弧線，尋覓著秋天的驚喜和季節的饋贈。

從我記事起，母親從不閑著。時至今日，她永遠是家中起床最早的一個。夏天，我起床后洗臉時，總能看見她手拿一把青菜從地里回來，褲角上帶著新鮮的露珠，額上的頭發被汗水濕透貼在鬢角。冬天，她天不亮就起床，在我上學或上班之前，餐桌上總有熱氣騰騰的早餐。

隨著年紀增大，行動放緩，她出門在外，總不免讓我們兄妹有些擔心。我也多次給她做思想工作，讓她在家呆著，盡量不要走遠。她總說：“能干活就是有福，假如有一天抱病在床，就是有福也享不了。再說干一輩子活了，一閑下來心里就慌。”

母親嘴上說歸說，還是盡量減少了外出。即便守在家里，她還是保持著愛勞動的習慣。今年夏天，她將房后擱置多年的瓦礫閑地整理了出來，將碎石斷磚壘在周邊，新鮮的黃土被翻起見了天日，散發著清香。隨著她將各種蔬菜種子播下去，整整一個夏季，我家每天都能吃上最新鮮的黃瓜、豆角、茄子、辣椒和大蔥。

鮮蔬烹飪上桌，她總不忘提醒我，多吃新鮮蔬菜，對眼睛好。我埋頭吃起來，盡量表現出食之若飴的酣暢。但，仍然不敢正視她日漸蒼老的眼神。

作者：高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