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最后一抹胭脂揉碎在天際，炊煙在黛色瓦檐上打著旋兒散入暮色。田埂邊的艾草沾著露水，在晚風里輕輕搖晃，將蛙鳴和蟲吟釀成清甜的氣息。飯后的村民開始在村道上散步，腳步聲驚起墻角的蛐蛐，孩子們跟在身后追逐，笑聲掠過爬滿絲瓜藤的籬笆，驚飛了棲在樹上的麻雀。遠處的荷塘浮起薄霧，剛剛冒出芽尖的荷葉像浸了月光的碧玉，幾盞路燈在漆黑的柏油路上投下暖黃光暈，倒映在蜿蜒的水渠里，隨著流水晃晃悠悠，將整個村莊泡成了一幅朦朧的水墨畫。

葛叔行走在家鄉熟悉而有點陌生的道路上。他出國40多年，漂泊半生，直到前段時間才放下工作，回到了故鄉。葛叔在老屋的門前停下，滿意地聽著池塘邊呱呱的蛙叫，沉浸在童年的回憶里。

記憶中，晾衣繩在風中搖晃，母親的歌謠穿過粗布藍花衫，中間夾雜著孩子的嬉鬧和雞犬的鳴叫，這些聲音，隨著葛叔的遠游，越過山川河流，漂洋過海，常常出現在他的腦海。在這些聲音中，其中的舞獅鼓聲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讓他魂牽夢縈。鼓聲像兒時母親的呼喚，讓他迫不及待地走到老房子門前的曬坪上。

他站在老屋門前的池塘邊上，環視四周。白墻黛瓦的民居錯落有致，敞亮的落地窗映著滿室溫馨，處處流淌著現代與傳統交融的氣息。他的目光落在老屋門前的曬坪上，月光如水般漫過青石磚面，將曬坪浸染成一片銀白的湖泊。竹篾編織的曬匾歪斜地倒在角落，邊緣殘留著幾縷曬干的艾草，在夜風中輕輕搖晃，恍若時光遺落的嘆息。墻角處，那口陪伴他整個童年的石磨，披著月光的薄紗，輪廓顯得愈發古樸滄桑，青苔順著縫隙蜿蜒生長，訴說著歲月的斑駁。幾聲蛙鳴從池塘的對岸傳來，在靜謐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老屋在訴說著往昔的故事。

葛叔的腦海里，驟然炸開一記震耳欲聾的銅鑼聲，緊接著是密集如驟雨的鼓點。那聲音仿佛帶著穿透時空的力量，“咚——咚——咚咚——”鼓槌重重砸在牛皮鼓面，每一下都震得胸腔發麻，像是沉睡的雄獅被喚醒時的怒吼。金鈸“嚓”地相擊，迸濺出金屬特有的清越，和著鼓點將空氣都攪得沸騰。恍惚間，獅頭猛地甩動，紅綢流蘇翻飛如焰，踩著鼓點騰躍而起，獅尾上的銅鈴嘩啦啦作響，與遠處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交織成一片。鑼鼓聲浪層層疊疊，時而如雷霆萬鈞，時而似疾風驟雨，那些在祠堂前舞動的矯健身影，隨著這熟悉的節奏，如潮水般涌入記憶深處。

在異國街頭，他無數次夢回故鄉，在那熱鬧的貓頭獅表演現場，與親朋好友一起歡笑。如今，他終于回來了，但是家鄉老屋的門前，卻沒有了舞獅的鼓聲。

葛叔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胸腔里那團沉寂多年的火苗突然被點燃。月光下，曬坪上歪斜的竹匾仿佛化作舞動的獅頭，青苔斑駁的石磨成了鼓架，那幾棵風干的艾草似獅尾的流蘇。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祠堂里此起彼伏的鑼鼓聲，少年時踩著鼓點騰躍而起的颯爽英姿。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鼻腔里似乎又聞到了艾草混著桐油的氣息。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褲縫，那里仿佛還殘留著編獅鬃時麻繩的粗糙質感。“不能讓老祖宗的玩意兒斷在我們這代。”這個念頭如破土而出的春筍，帶著不可阻擋的力量，在心底瘋狂生長。他突然邁開大步，朝著家里走去，鞋底與青石板碰撞出堅定的回響，一個計劃占滿了他的腦海。

葛叔召集起村里舞獅愛好者，臨時組成一個舞獅隊，他親自擊鼓示范，另一位他兒時的伙伴頂著獅頭。隨著一陣激昂的鑼鼓聲驟然響起，原本寧靜的場地瞬間被熱烈的氛圍點燃。只見一只貓頭獅矯健登場，它身形靈動，步伐輕盈，腦袋上的那兩束青蔥麥草，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仿佛在訴說著生命的蓬勃。獅頭小巧卻精致，雙目如金魚眼般突出，靈動地掃視著四周，透著一股子機敏勁兒，扁圓大口雖看似溫順，可那一舉一動間又隱隱帶著獅子的威嚴。它時而左右橫移，像在探尋著什么；時而猛地躍步向前，動作敏捷迅速，引得周圍觀眾一陣驚呼。他們的示范，點燃了隊友們學習的熱情。隊員們先從基礎的步伐練起，左右橫移步、躍步，一招一式都嚴格按照葛叔和同伴的教導，反復練習。每一次移動，他們都努力將貓的靈動與獅的威嚴融合其中。盡管汗水早已濕透了他們的衣衫，但隊友們沒有一個人喊累，大家都沉浸在這充滿挑戰與樂趣的訓練中。

葛叔蹲在祠堂前的老龍眼樹下，看著曬場上村民笨拙卻認真地舞著獅頭。幾位隊友脖頸繃得通紅，拼命想讓綴滿銅鈴的獅頭做出靈動的擺尾動作；另外幾個踩著鼓點挪步，雖然步伐還顯生澀，眼里卻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兒。

恍惚間，曬場的景象與記憶重疊。五十年前，同樣是這塊空地，他和小伙伴們同樣在這里訓練。那時祠堂的梁柱上還掛著褪色的錦旗，鑼鼓聲能傳出三里地。

“葛叔！快來指點下我們！”呼喊將他拉回現實。看著曬場上晃動的獅頭，銅鈴發出久違的清脆聲響，葛叔眼角泛起潮熱，他起身，笑得比任何時候都暢快。

風掠過祠堂飛檐，檐角銅鈴與舞獅的銅鈴遙相呼應，仿佛時光在此刻完成了一場跨越半世紀的對話。

作者：康兆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