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美仙

昨夜，我又夢見了大榕樹。那是兩棵并肩站立的榕樹。粗壯的主干，大概要兩三個同學手拉手才能抱過來；繁密的枝葉，一直伸到操場的那一邊。

大榕樹站立的地方，是我的母校東源縣順天中學的大操場。大榕樹西邊是我們的宿舍，南邊是我們的教室，北邊是露天的大舞臺，東邊是母校的正門。正門對面是鎮政府、電影院，以及一條長約兩百米的街道。大榕樹的東北方向，有一個小門。從小門走出去，橫過一條小馬路，另有兩三排瓦房圍成一個院子，是我們的廚房、沖涼房及教師宿舍。

第一次離家住校，未滿12歲、又瘦又小的我跟著姐姐一起住在她的宿舍。我們的床靠近里面的窗戶，是下床。床頭有兩個木頭疙瘩，是方便舍友踩著爬到上床去的。住上床的舍友是瘦還是胖，會不會站在床上亂蹦亂跳；床板夠不夠結實，會不會在夜里突然塌下來……第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袋都是胡思亂想。其實，我擔心的不止這些。我更擔心的是白天的吃飯、洗澡、洗衣等問題。因為我在家里從沒獨立干過活，不會挑水、煮飯，也不會洗衣、洗碗。從小到大，我只知道跟在母親身后喂喂雞、掃掃地，或者在廚房的草堆里幫忙放一下柴火。現在母親不在身邊，怎么辦呢？

幸虧有姐姐。在學校，姐姐對我的照顧絲毫不比家里少。早晨，姐姐叫我準時起床，看著我穿好衣服，避免著涼、感冒；每天的早飯、晚飯，都是姐姐幫我把米洗好送到廚房去蒸；放學后姐姐和師姐們輪流值日去飯堂把蒸熟的米飯取回來；吃飯的菜是姐姐在家里煮好帶到學校的干菜。吃飯前，姐姐幫我把菜小心地埋在剛從廚房提回來的熱飯下面，囑咐我等菜熱了再吃；下午放學后，姐姐帶我去洗澡。姐姐教我先裝大半桶熱水，再裝一點冷水，還教我用手調試溫度，然后幫我把水提到沖涼房給我洗澡；洗澡后，姐姐耐心地教我洗衣服，教我把褲腳、衣袖高高地卷起來不要弄濕，囑咐我衣領袖口要搽多一點肥皂，要用力慢慢搓，再用水清洗兩遍以上；洗好衣服，姐姐又帶著我回宿舍，教我用力擰干衣服，叮囑我褲子外套要翻過來曬，濕衣服不能靠近同學的干衣服……

在姐姐的悉心照料和耐心教導下，我不僅慢慢學會了洗米、打飯、打水、洗衣、晾衣，而且和宿舍的師姐們漸漸熟悉起來，逐漸告別忐忑、羞澀與拘謹，開始積極主動地融入宿舍生活。

吃飯時，師姐們都會拿出各自的菜交換著吃，有從家里帶來的酸菜、辣椒、咸魚、豆豉、腐乳……也有在學校廚房當天蒸熟的白菜干、豆角干、蘿卜干、黃豆、紅豆、眉豆、赤小豆、紅薯、香芋、大肉薯等。這樣，每頓飯大家都可以吃到好幾個菜。飯后，師姐們就坐在床上海吹神聊，有的講述村里的奇聞逸事，有的講解電視看到的新聞，有的分享武俠小說驚險曲折的情節……年紀最小的我，經常呆呆地坐在床上聽得入了迷。

遇到節日，大家都會帶來大包小包的應節食品。春節的油果、粄片、麻條、糖環；清明節的艾粄、枇杷、李子；端午節的粽子、桃子、黃瓜；中秋節的月光餅、柿子、山稔子、板栗、椎子；冬至的蘿卜粄、花生……你吃一塊我的油果，我嘗一嘗你的粽子，她又拿起了她的粄片、花生，大家相互分享著美食，感情也在不知不覺中更親近了。

榕樹下的初中生活，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在我的面前徐徐展開，讓我沉醉其中，至今難以忘懷。

難忘，榕樹下的體育課。午后的太陽火辣辣的，只有校園中央的那兩棵大榕樹遮天蔽日，郁郁蔥蔥，給我們帶來清涼的慰藉。于是，每天的體育課大多在榕樹下上課。“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體育老師洪亮而威嚴的聲音，在大榕樹下一次又一次地回響著。大榕樹像仁慈的長輩，和藹地注視著我們跳躍的身影。汗水伴著黃土地上揚起的灰塵，在我們稚氣未脫的臉頰肆意流淌。我的吃苦精神，在這里播種。

難忘，榕樹下的乒乓球賽。晚飯后，余熱未散。夕陽穿過大榕樹灑在陳舊的乒乓球臺上，灑在嚴陣以待、準備一決高低的選手身上，也灑在把乒乓球臺圍得水泄不通、等待看熱鬧的我和同學們身上。“啪！”那是球拍發球撞擊臺面的聲音；“哇！”那是選手發出一個漂亮的長球，或者接到一個驚險的短球，我和同學發出的贊嘆聲；“一比一！”“二比一！”那是熱心的觀眾裁判，在急切而緊張地計分。大榕樹像寬厚的老師，靜靜地傾聽我們的聲音。陣陣加油聲伴著榕樹上清脆的鳥鳴，在我們的耳邊久久回蕩。我的樂觀坦蕩，在這里萌芽。

難忘，榕樹下的漫步談心。夜晚，月色如水。月光溫柔地穿過榕樹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樹影，恰似藻荇交錯一般。剛上完夜自修、一身疲倦的我常常和好朋友一起，肩并著肩，一邊散步，一邊聊天。說說課堂學習的內容，討論最近的時事，聊聊班級的事情……有時，我們什么也不說，就只是靜靜地站著，久久地望著大榕樹，望著遼闊的天空，望著高遠、潔白的月亮，暢想遙遠的未來。我的青春夢想，在這里起飛。

難忘，榕樹下瑯瑯的讀書聲。“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春天，伴著優美抒情的散文，透過小小的窗戶，我看到大榕樹在溫柔的春風中長出了嶄新的葉子，一樹清新，恍如青春少年，懷揣夢想，英姿勃發。“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冬天，隨著朗讀《論語》低沉的語調，我看到大榕樹在凜冽的寒風中默默佇立，一樹墨綠，恰如謙謙君子，玉樹臨風，風度翩翩。我對文學的熱愛，在這里積淀。

“鈴鈴鈴……”下課的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拼一個奮力奮發，換一生無怨無悔”……辦公室窗外鮮紅的中考標語，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啊，異鄉的學校有嶄新的教學樓、漂亮的塑膠跑道、寬闊的室內運動場，還有日夜奮斗的同事們、學生們。但是，這里沒有母校的大榕樹，沒有榕樹下的乒乓球賽，也沒有榕樹下的月夜漫步、牽手談心。

其實，母校的大榕樹，早已經難尋蹤跡了。他們說，二十年前母校為創建市一級學校搬遷到新校址規劃重建。原址規劃成了新的居民小區，建起了一排排小樓房。我們的大榕樹在哪里？多年來，我四處打聽，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從家鄉到他鄉，從青蔥少年到知天命之年，只有夢中的大榕樹，一直默默地陪伴著我，一樹碧綠，朝氣蓬勃，恰如我年少時的師長和朋友，又如我曾經的青春年華。